電 影 明 星 呀 ！ 一 但 過 了 自 己 當 紅 的 年 代 ， 就 只 註 定 了 要 被 懷 念 、 扭 曲 和 遺 忘 。

　 　 電 影 史 上 永 垂 不 朽 的 明 星 ， 除 了 夢 露 和 詹 姆 斯 狄 恩 （ 編 者 按 ： 即 James Dean ， 港 譯 ： 占 士 甸 ） 和 貓 王 之 外 ， 沒 有 一 個 能 留 得 住 自 己 的 芳 容 。 要 不 就 是 像 伊 莉 莎 白 泰 勒 （ 編 者 按 ： 即 Elizabeth Taylor ， 港 譯 ： 伊 莉 莎 白 泰 萊 ） 一 樣 ， 雖 然 長 青 ， 卻 得 常 常 變 型 ， 從 玉 女 到 玉 婆 ， 還 得 花 力 氣 去 演 《 石 頭 族 樂 園 》 裡 面 的 摩 登 原 始 人 。 要 不 就 是 像 奧 黛 麗 赫 本 （ 編 者 按 ： 即 Audrey Hepburn ， 港 譯 ： 柯 德 莉 夏 萍 ） 一 樣 ， 橫 跨 在 「 拜 物 的 偶 像 」 與 「 永 遠 的 模 範 」 之 間 ， 搖 擺 著 一 代 一 代 的 討 論 話 題 。

　 　 中 國 的 明 星 ， 我 最 喜 愛 的 是 古 典 美 人 樂 蒂 ； 另 一 方 面 ， 我 也 為 她 的 遭 遇 感 到 不 平 ； 明 明 她 有 的 是 自 己 的 一 片 天 空 ， 明 明 她 有 的 是 自 己 的 成 就 ， 明 明 她 當 年 的 地 位 、 名 聲 、 成 就 是 遠 遠 超 越 凌 波 ， 她 身 後 的 報 導 卻 老 是 要 寫 作 「 與 凌 波 合 演 的 《 梁 祝 》 影 片 」 云 云 ， 她 決 不 是 因 為 「 與 凌 波 合 演 」 了 《 梁 祝 》 影 片 才 有 她 影 壇 上 的 一 席 之 地 的 ， 早 在 之 前 的 太 多 太 多 作 品 ， 以 及 之 後 太 多 太 多 的 表 現 才 塑 造 起 「 古 典 美 人 樂 蒂 」 在 觀 眾 心 目 中 的 形 象 與 地 位 ， 《 梁 祝 》 不 過 是 一 部 成 績 特 別 傑 出 的 作 品 罷 ， 樂 蒂 卻 因 為 這 部 影 片 的 突 出 而 被 嚴 重 扭 曲 ； 說 實 話 ， 論 扮 像 ， 論 演 技 ， 論 地 位 ， 論 功 力 ， 論 藝 術 修 養 ， 樂 蒂 都 遠 在 凌 波 之 上 ， 只 不 過 凌 波 時 運 好 ， 遇 到 一 部 捧 人 的 戲 ， 而 時 勢 所 趨 地 就 成 了 另 一 個 「 偶 像 」 。 細 看 凌 波 其 他 的 作 品 ， 真 的 僅 是 「 表 現 稱 職 」 （ 凌 波 也 忒 可 憐 的 ， 除 了 《 梁 祝 》 之 外 ， 其 他 的 作 品 大 多 僅 是 「 差 強 人 意 」 而 已 ， 下 回 有 空 撰 文 一 述 《 從 小 娟 到 凌 波 》 ） ， 樂 蒂 卻 每 個 鏡 頭 都 透 著 逼 人 的 氣 質 ， 這 種 淵 源 自 中 國 古 典 文 化 氣 質 ， 是 筆 者 觀 遍 群 片 ， 不 論 在 古 今 中 外 的 女 演 員 中 都 再 難 發 現 的 。

　 　 樂 蒂 在 跳 槽 電 懋 公 司 之 後 ， 事 業 雖 然 如 日 中 天 （ 面 對 葛 蘭 、 尤 敏 婚 後 息 影 ， 葉 楓 轉 投 邵 氏 ； 電 懋 手 中 的 天 王 巨 星 除 了 張 揚 之 外 好 像 只 剩 樂 蒂 一 人 了 ） ， 一 年 一 兩 部 古 裝 鉅 片 ， 搭 配 民 初 史 詩 、 時 裝 小 品 ， 《 最 長 的 一 夜 》 、 《 亂 世 兒 女 》 、 《 太 太 萬 歲 》 、 《 鎖 麟 囊 》 、 《 金 玉 奴 》 、 《 紅 梅 閣 》 、 《 嫦 娥 奔 月 》 等 等 ， 樂 蒂 的 作 品 產 量 並 不 亞 於 她 在 邵 氏 公 司 時 的 表 現 。 可 惜 ， 電 懋 公 司 的 古 裝 片 比 起 邵 氏 ， 質 感 始 終 差 了 一 層 ， 或 許 因 為 邵 氏 的 基 礎 乃 是 由 李 翰 祥 打 下 的 吧 ， 從 《 楊 貴 妃 》 、 《 武 則 天 》 、 《 倩 女 幽 魂 》 、 《 梁 山 伯 與 祝 英 台 》 等 ， 累 積 下 來 的 外 搭 景 與 內 部 陳 設 、 道 具 、 服 裝 ， 甚 至 一 用 再 用 的 日 本 外 景 footage 、 特 效 片 段 等 等 ， 都 是 往 後 邵 氏 古 裝 片 反 覆 使 用 的 素 材 。

　 　 相 較 之 下 ， 電 懋 的 資 產 累 積 在 早 期 的 時 裝 文 藝 片 。 《 曼 波 女 郎 》 、 《 四 千 金 》 、 《 玉 女 私 情 》 、 《 星 星 ． 月 亮 ． 太 陽 》 ， 到 後 來 古 裝 片 大 對 決 時 期 ， 就 明 顯 敗 下 陣 來 。

　 　 古 典 美 人 樂 蒂 投 入 這 樣 的 陣 營 … … 除 了 說 聲 「 可 惜 」 ， 還 能 怎 麼 辦 ？ 如 果 張 愛 玲 當 時 計 劃 撰 寫 的 《 紅 樓 夢 》 電 影 腳 本 順 利 在 電 懋 開 拍 ， 樂 蒂 可 能 接 演 一 部 更 輝 煌 亮 麗 的 紅 樓 電 影 （ 較 之 於 邵 氏 版 本 ， 後 者 委 實 顯 得 侷 促 尷 尬 ） 。 而 縱 觀 樂 蒂 在 電 懋 時 期 的 古 裝 電 影 ， 《 金 玉 奴 》 、 《 鎖 麟 囊 》 都 屬 上 乘 作 品 ， 可 惜 《 金 玉 奴 》 劇 本 不 夠 精 彩 ， 黃 梅 調 在 最 後 「 棒 打 薄 情 郎 」 的 高 潮 戲 非 但 沒 有 製 造 高 潮 ， 反 而 還 惹 人 嫌 惡 ， 較 之 《 狀 元 及 第 》 「 送 鳳 冠 」 一 折 ， 後 者 妙 趣 橫 生 ， 戲 味 十 足 ， 出 之 於 必 然 卻 又 能 帶 給 觀 眾 驚 喜 ， 《 金 玉 奴 》 片 末 一 廂 情 願 地 讓 有 情 人 終 成 眷 屬 ， 完 全 剝 奪 女 主 角 發 揮 內 心 戲 的 表 演 空 間 ， 誠 屬 可 惜 ！

　 　 《 嫦 娥 奔 月 》 幾 乎 是 樂 蒂 最 美 的 影 片 之 一 ， 可 是 也 是 整 體 表 現 最 差 的 一 部 片 之 一 。 全 片 除 了 樂 蒂 的 嫦 娥 果 然 晶 瑩 剔 透 之 外 ， 玉 兔 和 后 羿 （ 趙 雷 飾 ） 身 上 穿 的 醜 惡 獸 皮 、 荒 山 野 地 的 布 景 看 似 用 泥 色 布 面 覆 蓋 木 頭 框 架 搭 成 ， 奔 月 的 戲 根 本 毫 無 特 效 可 言 ， 劇 本 鬆 散 ， 嫦 娥 、 后 羿 的 角 色 都 嫌 過 於 單 面 ， 更 別 提 樂 蒂 身 後 一 群 長 得 一 臉 「 老 夫 子 」 漫 畫 裡 畫 的 廣 東 美 女， 連 pose 都 不 大 會 擺 ， 遑 論 對 嘴 作 戲 ！

　 　 可 憐 的 樂 蒂 ， 可 悲 的 樂 蒂 ， 古 典 美 人 的 古 典 影 片 不 能 看 ， 蹧 蹋 了 她 生 就 一 身 「 古 色 古 香 」 的 質 感 。

　 　 坦 白 說 ， 樂 蒂 和 赫 本 一 樣 ， 都 不 算 「 演 技 派 」 表 演 者 ， 她 們 是 明 星 。 她 們 都 會 運 用 氣 質 和 美 貌 來 演 戲 。 當 大 家 把 關 注 焦 點 放 在 《 梁 祝 》 裡 的 凌 波 身 上 時 ， 試 想 ， 如 果 把 凌 波 換 成 … … 趙 雷 ？ 或 者 … … 雷 震 ？ 《 梁 祝 》 一 片 依 然 存 在 ， 並 不 會 因 此 崩 盤 。 但 我 們 把 樂 蒂 拿 掉 ， 換 成 … … 林 黛 ？ 或 甚 至 … … 白 光 ？ 那 會 是 什 麼 情 形 ？

　 　 樂 蒂 的 表 演 是 單 一 的 ， 也 是 多 樣 的 。 她 只 會 演 樂 蒂 ， 可 是 她 的 樂 蒂 有 好 多 層 次 。 有 祝 英 台 改 扮 男 裝 時 的 俏 皮 瀟 灑 、 玉 樹 臨 風 ， 樓 台 會 時 的 哀 柔 婉 轉 、 哭 墳 時 的 悲 憤 凌 厲 ； 有 大 家 閨 秀 薛 湘 靈 思 春 時 的 渾 凝 穩 重 ； 也 有 小 家 碧 玉 金 玉 奴 想 嫁 人 時 的 嬌 俏 婀 娜 ； 《 大 地 兒 女 》 裡 人 如 其 名 ， 扮 演 孤 女 「 荷 花 」 ─ ─ 雖 然 戲 份 不 重 ， 但 是 搶 眼 、 亮 眼 ； 《 扇 中 人 》 裡 一 場 夢 境 戲 ， 樂 蒂 化 身 為 四 大 美 人 ； 貂 蟬 、 貴 妃 的 扮 像 倒 還 罷 了 （ 樂 蒂 早 在 《 妙 手 回 春 》 裡 就 扮 過 貂 蟬 〔 註 一 〕 ， 而 要 樂 蒂 演 楊 妃 ， 就 好 像 要 周 璇 演 慈 禧 太 后 一 樣 ， 不 搭 軋 ） ， 她 的 西 施 、 她 的 昭 君 ─ ─ 尤 其 是 昭 君 ─ ─ 簡 直 豐 容 靚 飾 、 光 明 漢 宮 、 顧 影 徘 徊 、 竦 動 左 右 （ 《 後 漢 書 》 語 ） ！ 還 值 得 一 提 的 ， 《 倩 女 幽 魂 》 裡 ， 聶 小 倩 臨 水 拂 琴 頌 詞 一 節 ， 絕 對 是 華 語 影 壇 的 經 典 瑰 寶 。 看 樂 蒂 與 她 身 上 的 造 型 、 身 後 的 布 景 、 手 邊 的 動 作 、 臉 上 的 表 情 、 嘴 裡 的 台 詞 完 完 全 全 融 合 成 一 體 ， 形 成 一 個 「 文 人 電 影 」 的 里 程 碑 ， 你 會 感 覺 到 一 股 嬌 麝 蘭 香 正 從 她 口 中 徐 徐 吐 出 ， 溢 出 電 影 銀 幕 ， 泛 向 受 中 華 文 化 浸 淫 的 徒 子 徒 孫 。

　 　 一 個 獨 一 無 二 而 多 層 次 明 星 ， 就 這 樣 被 歷 史 的 長 河 淹 沒 了 。 今 年 是 她 逝 世 三 十 週 年 ， 沒 聽 說 哪 裡 在 辦 「 樂 蒂 紀 念 影 展 」 ， 身 處 台 灣 ， 筆 者 大 概 一 輩 子 也 沒 法 親 眼 目 睹 《 扇 中 人 》 、 《 倩 女 幽 魂 》 、 《 妙 手 回 春 》 等 影 片 在 大 銀 幕 上 放 映 的 丰 采 ； 只 能 看 著 劇 照 ， 爬 爬 格 子 ， 完 成 一 個 樂 蒂 迷 應 盡 的 義 務 吧 ！


註 一 ： 樂 蒂 在 《 妙 手 回 春 》 裡 扮 演 的 應 該 是 林 黛 玉 ， 不 是 貂 蟬 。

本 文 原 載 「 中 文 電 影 資 料 庫 」 之 「 電 影 觀 感 」 第 一 期 ， 徵 得 作 者 同 意 轉 載 ， 特 此 鳴 謝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