綺 世 艷 后
李 天 葆
| 再 不 熟 悉 昔 日 光 影 史 的 ， 他 們 想 必 老 早 被 訓 練 以 致 熟 背 如 流 的 二 字 芳 名 ， 林 黛 LINDA ， 完 全 是 一 個 綺 麗 繁 華 的 光 艷 代 號 ， 一 個 君 臨 降 服 天 下 的 皇 后 … … 就 連 收 買 舊 物 古 玩 的 印 度 人 也 知 道 她 的 來 頭 ， 凡 有 其 花 容 倩 影 的 物 品 往 往 標 上 高 價 。 每 隔 一 段 時 日 ， 就 得 翻 查 她 的 薄 命 香 夭 歷 史 ─ ─ 這 本 銷 魂 帳 掀 開 來 ， 幾 乎 無 新 意 可 言 ， 抄 個 三 四 十 年 ， 都 屬 雷 同 的 事 跡 ， 不 會 有 任 何 的 發 現 ─ ─ 尤 其 我 們 皆 滿 足 於 慨 嘆 惋 惜 的 層 面 ， 不 願 繼 續 探 討 ； 而 且 死 後 的 慣 例 則 是 一 縷 芳 魂 飛 向 封 神 台 ， 從 此 高 踞 不 下 ， 成 了 永 遠 的 神 話 ； 紅 塵 凡 夫 俗 子 止 於 膜 拜 ， 不 然 不 信 則 無 ， 退 到 她 夢 幻 領 土 之 外 。 一 個 輝 煌 絢 麗 的 時 代 像 徵 ， 處 處 留 下 她 的 記 認 和 證 物 ， 艷 魅 的 權 柄 歷 久 不 衰 ， 至 今 仍 存 在 著 魔 性 ， 在 成 千 上 萬 人 們 的 記 憶 版 圖 裡 駐 軍 統 治 ─ ─ 不 怕 你 們 不 記 得 。 鄙 夷 輕 視 林 黛 的 ， 往 往 局 限 在 於 正 統 觀 點 裡 的 「 優 伶 之 流 無 甚 助 益 」 ， 然 而 他 們 死 後 也 未 必 像 她 一 樣 ， 讓 世 人 追 想 緬 懷 。 這 一 份 殊 榮 可 望 不 可 及 ─ ─ 就 算 是 俗 世 中 藥 店 印 刷 的 月 曆 牌 裡 ， 林 黛 總 是 不 二 人 選 ： 攝 影 棚 裡 搭 著 竹 籬 笆 ， 她 坐 藤 椅 上 ， 半 側 著 身 子 ， 深 深 一 笑 ； 圓 潤 光 致 的 粉 肩 淺 淺 的 繫 著 一 條 吊 帶 ， 有 驚 無 險 的 ； 即 使 稍 有 肉 感 ， 她 還 是 林 黛 ─ ─ 月 曆 牌 掛 在 廳 堂 ， 依 舊 很 相 宜 。 那 老 舊 技 法 的 日 曆 翻 飛 撕 開 ， 一 頁 頁 年 月 流 逝 ， 有 著 一 顆 亮 麗 明 媚 的 星 星 相 伴 ， 那 日 子 都 像 是 經 過 了 印 證 拂 照 ， 天 天 都 是 好 日 ， 沒 有 白 活 。
黛 音 林 黛 的 歌 聲 一 點 也 不 好 聽 ─ ─ 只 是 明 星 灌 錄 唱 片 ， 事 後 流 光 暗 換， 回 過 頭 來 重 新 推 出 ， 總 是 少 不 了 她 ， 那 奇 異 的 尊 重 恍 如 地 位 崇 高 的 金 嗓 子 。 與 嚴 俊 合 唱 的 一 些 歌 曲 ， 仍 然 有 人 念 念 不 忘 ： 在 《 拜 年 》 一 曲 裡 ， 那 幾 乎 是 口 白 式 的 歌 詞 ， 她 對 答 起 來 ， 一 點 也 不 含 糊 ： 「 … … 想 想 想 ， 你 別 想 ， 裡 邊 的 照 片 不 是 你 ， 別 人 的 照 片 在 裡 邊 … … 」 那 把 少 女 伶 俐 活 潑 的 喉 音 化 作 歌 聲 ， 似 乎 處 處 捉 襟 見 肘 ， 不 夠 靈 秀 ， 不 夠 甜 淨 ， 不 夠 氣 魄 ， 甚 至 有 點 荒 腔 走 調 ─ ─ 當 時 大 概 什 麼 也 不 怕 ， 林 黛 隨 意 粗 疏 的 唱 起 來 ， 微 啞 的 聲 音 變 作 太 陽 光 ， 炎 熱 得 連 歌 聲 也 漸 漸 融 化 ， 沒 有 界 定 的 音 準 音 譜 ； 雲 影 陽 光 下 ， 一 切 未 必 太 真 確 ─ ─ 她 在 某 個 程 度 上 ， 乍 聽 起 來 有 點 童 真 ， 像 從 前 坐 在 課 堂 裡 ， 張 開 喉 嚨 唱 ， 一 如 女 童 的 初 試 啼 聲 ， 不 必 參 加 任 何 聲 樂 練 習 ， 她 輕 鬆 的 開 了 一 個 頭 ， 歌 兒 倫 敦 橋 塌 似 的 ， 朗 朗 上 口 。 女 神 最 無 邪 最 接 近 人 間 的 ， 是 這 把 不 經 修 飾 的 歌 喉 了 ， 等 於 是 天 籟 。 梳 妝 台 可 以 想 像 穿 過 了 廳 堂 ， 與 鏡 櫃 裡 的 獎 座 打 個 照 面 ， 再 赫 然 迎 面 一 幅 她 的 個 人 油 畫 ； 畫 中 仕 女 的 眼 眸 沒 有 現 實 真 人 的 光 麗 俏 皮 ， 斜 睨 嬌 媚 ， 凝 視 嫻 靜 。 只 是 底 下 眾 賓 客 歡 聲 笑 語 ， 統 統 讓 畫 面 陣 陣 傾 聽 去 了 。 上 了 樓 ， 推 開 房 門 ， 梳 妝 台 儼 然 是 她 的 小 朝 廷 ， 坐 著 的 日 子 裡 ， 幻 化 變 換 的 法 力 開 始 發 動 ─ ─ 林 黛 可 以 是 一 身 紅 裳 紅 裙 ， 泛 著 大 圓 波 點 ， 東 方 的 雪 姑 並 沒 有 真 的 吃 下 有 毒 蘋 果 ， 很 可 能 也 想 皇 后 一 樣 的 撫 鏡 自 問 ； 《 雪 山 盟 》 裡 ： 「 … … 我 這 裡 柔 腸 寸 寸 斷 … … 」 另 一 壁 ， 她 則 穿 上 一 襲 蝶 舞 漫 天 飛 的 日 式 睡 袍 ， 玉 潤 珠 圓 ， 毫 無 想 要 葬 身 無 情 海 的 徵 兆 ； 時 空 交 錯 裡 ， 總 留 下 她 數 不 清 的 一 尊 尊 化 身 艷 影 來 供 奉 ， 瑤 宮 蛇 仙 ， 深 宮 怨 女 ， 蓬 門 碧 玉 ， 茶 樓 歌 姬 ， 漁 津 村 姑 ， 時 裝 麗 人 … … 變 幻 萬 千 ， 鏡 光 裡 玉 容 遽 替 換 裝 瞬 息 間 ， 身 後 有 多 少 傳 奇 名 篇 ， 等 著 她 賜 於 血 肉 笑 貌 。 只 是 她 笑 嘻 嘻 ， 不 費 力 的 ， 以 一 方 黑 漆 漆 如 夜 色 的 布 蒙 上 梳 妝 台 ， 從 此 遮 蓋 了 後 半 段 人 生 ， 你 們 芸 芸 人 等 看 不 到 演 出 了 。 |